馬建林的二嫂,聽到了他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句話:“去,去叫護士。”那個時候,他渾身是汗,臉色瘮人。事實證明,這句求生的話,耗盡了他最後的力氣。
  他最後的時光,除了一臺電視,就是一扇被防盜網割裂的窗戶。窗外佇立著幾株蓊鬱的芒果樹,偶爾引得幾隻小鳥停落,極少有人煙。“那個防盜網不是為了防盜,是用來防止自殺的。病人到了晚期,承受不了身體的痛苦,會用最後的力氣跳下去。”醫院的梁主任補充說。
  6月2日,70歲的父親馬長志跟他絮叨:“馬上就要過生日了,你可要堅持啊。”馬建林沒有回話。6月3日一早,馬建林又進行了一場搶救。高頻率的搶救鈍化了馬長志對兒子病情的判斷:“都搶救這麼多次了,每次都能挺過去。”這句話,在當日下午1時45分開始的第二場搶救里失效。
  前日,在廣州市殯儀館銀河園2號廳,馬建芳再次要求看一看冷藏防腐的遺體。
  躺在玻璃棺中的男子是他的弟弟馬建林,體重不足8 0斤,保持著去世時張著嘴渴望呼吸的姿勢,額頭處呈深灰色。
  馬建芳繞著遺體轉圈:“怎麼就變了呢?前幾天來看的時候還跟活著的時候一樣。這怎麼顏色都變了呢?”他揮手招呼二哥二嫂:“快走,讓他們把他放下去凍著。”
  “遺體腐變是正常情況,放的時間久了都這樣。”工作人員催促馬建芳儘快辦理火化。“你上次申請的寄存期是15天,現在都過去這麼久了,你要麼申請延期寄存,要麼儘早進行火化。”如果不採取措施,寄存的遺體將被當做無人認領,由殯儀館火化,火化後,骨灰保存三個月。
  三個月之後呢?馬建芳沒敢往下問。他知道,以現在的情況,弟弟馬建林的遺體不可能像樣地保存三個月。
  塵肺病患者馬建林在經受3年半的病痛之後驟然離世,家屬悲痛之餘望攜其骨灰回河南老家辦葬禮,意外得知死亡證明不全無法火化。
  家屬責罵雇佣方拖欠醫院醫葯費導致醫院拒開證明,雇佣方稱逝者已享受應有的工傷保險待遇家屬有討錢之嫌,醫院則明確表示願意出具死亡證明,但家屬不願簽署死亡證明領取書。
  逝者馬建林的遺體在殯儀館停滯了23天,直至昨日才有望被火化。昨日,醫院為馬建林出具了死亡證明。
  塵肺病亡
  馬建林再也沒有機會過他的36歲生日了。
  2014年6月3日14時56分,距離他36歲生日還差7天,他的生命畫上了句號。
  “他張著嘴,伸著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馬建林的父親,70歲的馬長志模仿著小兒子最後的動作,一隻枯瘦的手舉起來,另一隻手抓著自己的脖子,眼裡汪著淚水。
  如果不是小兒子在醫院沒人照顧,這個來自河南省內鄉縣楊集村的老農民,還在田裡和67歲的老伴種玉米。
  馬建林的二嫂,聽到了他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句話:“去,去叫護士。”
  那個時候,他渾身是汗,臉色瘮人。
  事實證明,這句求生的話,耗盡了他最後的力氣。
  在廣東省職業病防治院出具的死亡證明上,馬建林的死亡原因為:呼吸衰竭、肺部感染、矽肺三期。從發病到死亡的間隔時間為3.5年。
  矽肺又稱硅肺,是塵肺中最為常見的一種類型。塵肺病在衛生部公佈的數據里,發病率高居我國職業病之首。2013年廣東省所報告的596例新發職業病中,塵肺病294例,占比49.3%,具體到廣州,2013年有151例新發職業病,其中塵肺病95例,占比62.9%。
  停屍23天
  馬建林的三哥馬建芳,拿出五張皺巴巴的火車票退票存根:“我父親,我過繼出去的二哥,我老婆跟我表侄,都打算把他火化了回去辦喪事的,結果去了殯儀館,人家說死亡證明不齊全,不能火化。”彼時,馬建林已經在殯儀館躺了17天。
  “我們跑到醫院去要證明,人家說要把醫葯費結清才能開死亡證明。”馬建芳出示的錄音中,一位女聲表示,如果醫葯費不結清,不能給證明。
  馬建芳在錄音中失控:“是不是十年不結清,十年不開證明?”
  未結清的醫葯費累計22.4萬餘元。
  馬建芳從一疊厚厚的資料中找出一份醫療費用責任證明,他那張黝黑的圓臉上寫滿了肯定:“錢就應該他們單位出。”
  這份於2011年1月10日簽署的醫療費用責任證明上,廣州宏鎂珠寶飾品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宏鎂珠寶”)的代表蘇木發簽字確認,員工馬建林在職業病院治療的所有相關費用由公司承擔。
  “他這個病就是要休養好、心情好、營養好,就可以了。”蘇木發在電話里的聲音不緊不慢。他說,“我已經做到我該做的了。”資料顯示,在廣州市勞動能力鑒定委員會所確定的馬建林從2010年12月27日至2012年12月27日為期兩年的治療期中,蘇木發支付了住院產生的所有費用64.8萬餘元。
  “這難道就是我弟弟在他那裡幹了快十年的賣命錢嗎?”馬建芳紅著眼質問。
  他講述,初中畢業的弟弟2001年到廣州,打過一些雜工後,於2003年11月進入宏鎂珠寶做沖胚、切石直到病發。
  “乾他們那行的好多都得這個病。”回憶起當初馬建林被確診塵肺病後,數十位工友集體辭職的事情,馬建芳搖著頭。
  70萬賠償
  今年3月11日,馬建林獲得花都區社會保障基金辦公室給予的一次性傷殘補助等賠付73.9萬餘元。
  關於生病賠償的問題,馬建林生前還和單位在花都區法院打了官司。馬建林索賠170餘萬。2014年4月21日,花都法院一審判決,因馬建林已享受工傷保險待遇,單位方面可予以5萬元的精神補償。這和馬氏一家期待的170餘萬出入極大。
  馬建芳反覆翻看判決書的複印件,自顧自地呢喃:“我表妹夫和那個律師一起寫的訴訟書挺好的,為什麼沒有贏呢?”
  說話溫吞的蘇木發聽到馬建芳的名字語調則一下子就提高了:“他就是個無賴!”他講述,當時通知家屬來看望患者的時候,“他一個做哥哥的還要讓我給他出差旅費,才來看自己的弟弟,你說他是個什麼人?”
  在他看來,馬建芳就是一個“討錢的”。不僅自己討,還找了一幫人幫他討:“我看他們現在就是拿著70多萬,分贓不均。馬建林當時住院本來兩年到了就可以出院了,沒什麼問題的。”
  醫院對於馬建林生前已獲得73.9萬傷殘補助的事情則毫不知情,也否認發出過馬建林“病情好轉,可以出院的通知”。甚至在宏鎂珠寶停付醫葯費12日之後,馬建林的醫囑單上仍寫著“病重”。
  馬建芳對今年3月收到的70餘萬賠付款並不隱瞞。他說,“我弟弟生前交代這筆錢留著給爸媽花。有這個錢我們也不會給醫院,這不該我們給。”
  但這筆錢在蘇木發看來,本應讓馬建林“回老家休養了,可以娶個老婆過日子”。
  最後時光
  從2012年底公司停付醫葯費以來,醫葯費均由醫院墊付。“還有差不多一年的時間,既沒有家屬照顧,也沒有單位請人護理,醫院只好自掏腰包請人照顧他。”回想起每次巡房看到孤身一人的馬建林,廣東省職業病防治院住院部的梁主任不禁唏噓:“說實話,很難理解病人到了那個程度沒有親人在身邊。”
  那時的馬建林,生活已完全不能自理,躺在一張90釐米寬的病床上,連大小便都需要專業護理協助完成。鑒於馬建林病情的特殊性,醫院給他安排在離護士值班室最近的獨立病房。這個12平米大的病房,除了一個獨立的衛生間,還擱置了一張病床、一個床頭櫃、一張桌子、一臺電視。他的床上有一張可移動的小鐵桌。
  “塵肺病人到後期特別痛苦,根本躺不下,只能趴著,躺下了肺部會有拉扯,疼得厲害。”梁主任指著那張小鐵桌說:“很多人都說,塵肺病人是跪著去世的人,就是因為這個。”
  2013年10月底,70歲的老父親馬長志坐了18個小時的火車,從河南來到這個病房照顧自己的小兒子。他說:“他一天連三四個小時都睡不了。”沒有哪一種睡姿適合馬建林,他能做的就是半卧在床或趴在小鐵桌上。“東西也吃不了,早上喝杯牛奶、晚上喝半碗稀飯,就沒了。”馬建林本就單薄的身體在肉眼可見地消瘦。
  他最後的時光,除了一臺電視,就是一扇被防盜網割裂的窗戶。窗外佇立著幾株蓊鬱的芒果樹,偶爾引得幾隻小鳥停落,極少有人煙。防盜網內的他,像一隻折翼的大鳥,乾枯地等待。
  “那個防盜網不是為了防盜,是用來防止自殺的。病人到了晚期,承受不了身體的痛苦,會用最後的力氣跳下去。”梁主任補充說。
  從今年5月28日起,連續4天,馬建林天天被搶救。呼吸困難的他,身上虛汗出個不停,每天要換七八次衣服。
  “到6月1號就穩定了,那天他拿手機跟他媽視頻。”無法完整表達意思的他,對著手機“嗯”“啊”“是”地與1500多公裡外的母親進行了長達一小時的談話。“最後他媽要送他侄子讀書去了才沒說了。他還想說呢。”
  6月2日,馬長志跟他絮叨:“馬上就要過生日了,你可要堅持啊。”馬建林沒有回話。
  6月3日一早,馬建林又進行了一場搶救。高頻率的搶救鈍化了馬長志對兒子病情的判斷:“都搶救這麼多次了,每次都能挺過去。”這句話,在當日下午1時45分開始的第二場搶救里失效。
  死亡證明
  關於職業病患者和雇佣方之間拉鋸式紛爭,在廣東省職業病防治院,上演的次數太多。副院長胡世傑無奈地說:“每年都有,每年都有農民工找不到地方要醫葯費,最後變成醫院買單。”
  屬於馬建林的紛爭,讓梁主任記憶深刻。
  “患者去世的那天,家屬在醫院情緒非常激動,揚言要把屍體弄到公司去要錢,我們當天還報了警。”
  在這之前,梁主任稱,家屬對醫院有“很多溢美之詞”。由於家屬在患者死亡當日的過激言行,醫院謹慎了不少。“我們沒有說不給開死亡證明,就是希望家屬簽署一份領取死亡證明的確認書。不然,如果他們宣稱沒有死亡證明、處理不了屍體,把屍體直接拉去威脅公司,我們就死無對證了。所以我們要求他們簽名確認領取了死亡證明書。”梁主任出示的那份打印於6月19日的確認書,沒有任何人的簽字。
  然而,這份記錄了住院費用的死亡證明領取書在馬建芳口中變成了欠款單:“那個我們不能簽,那是欠款單,要是簽了就要我們給錢了。”
  “我們並沒有讓他們馬上把錢結清,只是讓他們確認這個既定事實。”醫院辦公室的李旭東表示,遇到患者無法結清醫療費的案例不是一次兩次,如果最後真的只能由醫院買單:“我們也要給上面一個交代,不能無憑無據就造成國有資產流失。”
  馬建芳還說:“躺在殯儀館火化不了,一天80塊錢,這個錢就該醫院出。”
  雙方的僵持在昨日有了轉機。昨日,馬建芳去醫院簽署了死亡證明認領確認書,這份新的確認書刪除了欠款信息。隨後,醫院出具了死亡證明。
  馬建芳說,“我們的律師說了,要是還有欠款單,一定不能簽。”院方無奈之下,詢問馬建芳先不論醫葯費由誰承擔,是否承認欠款的事實?馬建芳未表態。
  記憶模糊
  在銀河園殯儀館的馬建林什麼也不知道。
  這個生命短促的男人沒有給人留下太多印象和生活印記。在老家著手給他置辦棺材的大姐甚至都找不到一張像樣的照片來做遺像。
  “我們打算把他身份證上的照片做成遺像。”馬建芳舉著那張代表每個人生存印記的卡片說。馬建林的二哥馬建訓則很後悔,年初馬建林曾提出希望他的女兒小雨過繼到自己名下,被他拒絕。“我當時就讓他好好養病,不要想那麼多。”
  在馬建林的家鄉,逝者下葬需要一個後人給自己鋪基,護送棺材。
  準備回鄉下為馬建林治辦喪事的5位至親、有著7年雇佣關係的老闆、陪伴了他290天的專業護工,沒有一個人能詳細講述關於馬建林的一些具體的事。
  他們口中只吐出一些概括性的詞彙“開朗”、“聰明”、“堅強”。馬建林老實巴交的農民父親,把左手搭在右手上,又把右手搭在左手上,最終拓展出一個形容詞“非常堅強,沒有哭過”。
  有可能講述馬建林生活細節的人叫小薇(化名),他唯一一個戀愛對象,只是這個小他12歲的姑娘由於家人的反對,在他確診患病後悄悄離開。
  “我真的覺得他很可憐。賠了他那麼多錢,一毛錢沒花到就走了,真的非常同情他。”蘇木發在電話里得知馬建林的遺體無法火化,直指馬建芳“簡直就是作孽”。
  馬建芳則說,如果弟弟沒有去世,跟蘇木發的官司已經在廣州中院二審開庭了。說到這裡,他吩咐18歲的表侄到隔壁去借電腦,把證據傳給記者。
  這個18歲的少年正是在馬建林去世那天來廣州打工的。“我第一次見表叔,就是在殯儀館。”
  馬建林的很多遺物還留在公司宿舍,他二哥去收拾的時候,看到很多武俠小說。“他喜歡讀書,喜歡看武俠。”
  躺在銀河園的馬建林,再也無法感知現實的“血雨腥風”,這或許也是一種安寧。
  律師說法
  職業病治療無期限
  單位不應停付醫葯費
  廣東大同律師事務所朱永平律師表示:從法律角度來說,只要在勞動過程中被鑒定為職業病的患者,就應該享有無限期的治療。職業病的產生是由於雇佣方在保護措施上的失職,雇佣方沒有嚴格遵照國家的法律法規採取措施導致職工的生命安全受到了威脅。
  律師認為,在本案中,馬建林第一次被鑒定出的治療期是兩年,但這並不意味著兩年期滿後,單位就可以終結費用支付。這不是勞動合同的終止,也不是治療條款的終結。
  律師還指出,家屬完全可以和醫院、單位協商達成醫療債權的轉移,將醫療費的追償權交給醫院。
  醫療費不應該由醫院承擔。如果醫院刪除欠款信息,則意味著放棄追款,這是不恰當的。如果醫院遇到欠款的人多了,將來的結果只能是更多的醫院不願意接收職業病患者。到頭來,損害的還是職業病患者的利益。
  採寫:南都記者 鄺蔚丹 實習生 王雅爍
  攝影:南都記者 高貴彬  (原標題:躺在殯儀館里23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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